硅谷搅局者
2 孕育电子游戏，书呆子的天堂
1969年5月15日，就在罗伯特·泰勒接受了犹他州的工作，准备搬过去的时候，一位名叫艾伦·奥尔康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学生正在哈巴德无线电与电视机修理店里工作。奥尔康自学了电视机维修技术，并找了份兼职来支付学费。在这个特别的下午，他听见了远处的喧嚣声、口号声以及时断时续的钹的响声。这些声音在电报大街并不稀奇，电报大街距离校园就几个路口，随时会被反越战示威游行惊扰。所以，奥尔康不以为意地继续做着自己的工作。
一分钟后，奥尔康抬起了头。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在人行道上扎营的街头人士并没有演奏乐器或是唱歌，没有汽车开过的隆隆声，也没有购物车的嘎吱声。除了遥远的些许嘈杂外，一点儿噪声都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奥尔康站了起来，瞥了一眼几乎是空荡荡的电报大街，很惊讶地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大群人正向他这面走来（后来他才知道大概有2000人）。
奥尔康扭头看了看南边，才知道为什么街上没有人。
电报大街的尽头，159名警察一声不发、肩并肩地站着，他们来自伯克利警察局、阿拉米达县治安官办公室以及加州公路巡警，身穿全套的防暴装备，一排2米多高、用铁链连接的栅栏令人生畏地摆在他们身后。
栅栏后面是人民公园，这片绿地一个月前还堆满了破碎的水泥块、腐败的垃圾、脱水的大麻，以及废弃的汽车。但几百名活动分子把这片乱七八糟的地方改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公园，并称它为“西方世界的文化、政治、发飙和说唱中心”1。这片土地的拥有者加州大学认为，建造公园的行为是非法闯入行为。州长罗纳德·里根曾经把这个学校称作“示威者和性少数的避风港”2，他相信这次公园事件是一次“早有预谋的政治行动”。3黑豹党的埃尔德里奇·克利弗（Eldridge Cleaver）最近向州长兼大学校务委员的里根发起了挑战，要和他决斗。4克利弗曾经领导过一次有5000名伯克利居民参加的“罗纳德·里根滚蛋”的嘲讽大合唱。
奥尔康很喜欢人民公园，还把它选为个人摄影项目的拍摄场地。他拍摄了人们的很多场景，比如清洁地面，搬滑梯、沙盒、长凳，种树木、灌木以及鲜花。后来，他还拍摄了戴着绅士帽和约翰·列侬式眼镜的男人、穿着飘逸长裙的光脚女士，还有在新修的火坑上面冒着泡的大锅炖素菜——任何饥饿的人都可以免费享用。
就在这周早些时候，学校关闭了公园，驱逐了在里面睡觉的70多个人，然后把它用栅栏围了起来。现在，上千名示威者带着他们的口号和钹来到了公园。奥尔康意识到，他们肯定是为了要求重新开放公园。
这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奥尔康赶紧回到屋里，并告诉店主，他们应该尽快到后面藏起来。
在电报大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在几十年后仍然是个谜团。示威者走到了警察跟前，有些人向他们投掷了砖块或者石头，有一辆车的窗户被砸碎了，还有些人打开了消防栓。警察呼叫了增援。
接下来——爆炸了。
在电视机修理店的后面，奥尔康怔住了。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爆炸。在高中时，奥尔康和一些朋友花了大部分时间研制炸药。5作为炸药爱好者，奥尔康“美名远扬”，阿尔法·西格玛·派兄弟会（Alpha Sigma Phi）的一位会员指责他将学校的钱宁环路炸开了一个大坑。(17)
与店主哈巴德（Hubbard）女士站在一起时，奥尔康才知道电报大街上爆炸的是什么东西：催泪弹。他把哈巴德女士带到了二楼——他知道催泪瓦斯会停留在地面附近，所以上到了能看到大街的楼夹层。大部分的游行者正在四散逃逸。几分钟后，催泪瓦斯消散了。
奥尔康心想最糟的情况可能结束了。“我们现在应该可以出去了。”他对哈巴德女士说。他们匆匆走下楼，小心地锁上了门。
就在和哈巴德女士跌跌撞撞地远离公园和电报大街的时候，奥尔康萌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他应该带上他的照相机回去——他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惊讶不已。他花了好几个星期拍摄这个公园，为什么不继续记录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呢？
奥尔康也有迟疑。他是一名谨慎的冒险者。他尝试过LSD(18)，但也就几次。他后来觉得，LSD虽“能让你站在大局上思考问题”，但“不能从本质上真正改变你”，何苦呢？于是就停用了。6他留过长发，但计划在毕业的时候就剪掉。在人民公园待的所有时间里，他都会非常小心，从不去吃公园里的公共炖菜。他不想得病。(19)
奥尔康权衡了回到人民公园的利弊。弊是，他可能会受伤。但好在他也是个大个子，体重90公斤，身高1.78米，在伯克利分校被招募过去打美式橄榄球，高中的时候也打过一阵子，其间还和一位名叫辛普森（O. J. Simpson）(20)的年轻跑卫对垒过。7他跑得很快，身体好的时候，能在6秒内跑出四五十米。
他决定回公园。
误打误撞进入硅谷
奥尔康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最致命的冲突已经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他先听见后看见。警报声刺耳般地响起，尖叫声不断。汽车烧焦的气味来自一辆被掀翻的警车，很快向他扑来。
当奥尔康把注意力集中在长焦镜头上，希望拍一些特写时，他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奥尔康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倒下了，手还按在肚子上。奥尔康回头看是谁开了枪。那里正站着一位警察，他手里还拿着枪，正在警惕地四处张望。
奥尔康像被烫到了的猫一样逃走了。
当混乱在5月15日结束的时候，有一名叫詹姆斯·雷克托（James Rector）的男子中弹身亡，当时他正站在房顶上观看下面的局势；(21)另一名男子则被铅弹打瞎了眼睛；一名警察受了一些轻微刀伤，另有20名警察也受了伤；有63名示威者和旁观者受伤较重，得冒着被捕的危险去医院。可能还有好几百人也受了伤，但没有去医院接受治疗。8
州长里根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从理论上说，伯克利从2月的一系列学生示威开始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中。戒严开始了，州长还召集了2500名国民警卫队的士兵。少将格伦·埃姆斯（Glenn J. Ames）之后抱怨说，那些“嬉皮风的女人”打了一场她们自己的“化学战争”，给州长的士兵发了加有LSD的巧克力蛋糕和果汁。9宵禁开始了。好几千名伯克利居民继续在街上游行，完全无视扩音器里每天都在播放的禁止群体集会的警告。经常有虚假的炸弹威胁发生。教职员工们投票表决停课。建筑物都撤空了，到处都是涂鸦和手写标语：“母亲们和孩子们反对军队占领”以及“保护你的公园”。在5月的最后两周里，警察在伯克利逮捕了900人。10
奥尔康拍到了一张惊人的照片，它捕捉到了1969年春天弥漫在伯克利的那种备受折磨却又无奈停滞的生机与活力。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他长着络腮胡，穿着蓝色牛仔裤，手叉在腰上，腹部的肌肉从绑在腰间的衬衣之上凸显出来，他正在和一个比他矮小得多，倍显疲态，戴着重型头盔的警察对峙着。警察配备有刺刀的步枪在两人之间划了一条对角线。11一场冲突看起来不可避免。
5月20日，也就是电报大街发生暴力事件5天后，大概有3000多人，都戴着黑色袖套，进行了一场反对被不少人称为“里根占领”（Reagans occupation）的游行。大概有700人最后到了斯普劳尔广场（Sproul Plaza）。没人注意到驻扎在广场两头的士兵和警察只让人进入广场，但不让人离开。
士兵戴上防毒面具，抬头仰望。一架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盘旋在广场上方晴朗的天空中。
先是一小绺，然后是一缕，再是一片云雾般的白烟从直升机的肚子里咝咝地冒了出来，落在人群之上。这是CS催泪性毒气（CS gas，一种强力的致吐气体）洒在了广场上。
人群大乱——呕吐，咳嗽，晕厥。这种气体让人几乎无路可逃。
奥尔康不能从伯克利分校退学。如果他退学了，就可能被征兵。这事他可不想干。他有高中的同学、队友、邻居从越南受伤回来，或者根本就回不来了。奥尔康参加过反战游行，他在家里就一直反对战争，即便他身为商船海员的父亲一直在为战区运送凝固汽油。当他的父亲把从一名归国士兵那里得来的一把M16自动步枪传给他的时候，奥尔康也只是用一张海报当靶子练习。
奥尔康需要保持注册状态，但又不想待在伯克利分校，他走了任何细心的冒险家都会欣赏的一步棋：注册了一个工读课程，这样一来他不仅可以在校外工作6个月、挣一些钱，还可以保持学生状态以推迟服兵役。
奥尔康母亲的老板在一家名叫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的先锋音像公司认识一些人，这家公司总部位于红木城，跨过旧金山湾与伯克利隔海相望。这个小城市号称“气候最好的地方”12，该标语印在了主街的一座拱门上。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于1944年由一名俄罗斯流亡者亚历山大·帕尼阿托夫（Alexander M. Poniatoff）建立，公司的英文名字就是他自己的姓名缩写加上“-ex”后缀（ex为excellence的缩写，意为“杰出”）。这家公司在1948年推出了世界上第一台实用的录音机，8年后，又首次推出了实用的录像技术。字母鲜艳的“AMPEX”标志，对那些沿着才建好5年、连接旧金山和圣何塞一段的湾岸高速公路开车的司机来说，算得上是一种地标。
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的触角伸进了美国文化的深处。1948年，宾·克罗斯比（Bing Crosby）(22)说只有让他使用该公司的新录音机来实现播音磁带延迟的效果，他才愿意继续播放深受欢迎的广播节目。1959年，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的录像机录制了副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和苏联总理尼基塔·赫鲁晓夫在美国国家博览会上展开的著名的“厨房辩论”（Kitchen Debate）。几年后，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的录像机又录下了围绕月球飞行的“阿波罗8号”飞船上宇航员发回的地球图像。13
通过母亲的关系，奥尔康得到了一次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的面试。很快，他就收到了旧金山湾区发过来的录用通知书：雇用他在桑尼维尔（Sunnyvale）的卫星办公室担任6个月的工程师。这里就是即将被叫作“硅谷”的地方的中心。
奥尔康被分配到了基弗路上的一座偏僻的办公楼里，进入了一个整齐有序、充满了数字与丁字尺的世界。在伯克利分校的学生几乎每天都在示威的时候，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的工程师们甚至连大声抱怨咖啡糟糕至极都不行。据传，咖啡是在一个大桶里面冲泡，然后用船桨搅拌的。14伯克利分校的暗语是“不要相信任何年龄超过30岁的人”，但在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年轻的工程师们，即使是那些已经修剪了太长的头发和胡子的披头士，也都非常仰慕打着领带、穿着平整的衬衣的年长者。在很多方面，这个办公室就像一个老派的欧洲行会，资深的工程师们教育着晚辈。15
奥尔康在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轻松自在，他把这里称为自己的“书呆子的天堂”。16
奥尔康所在的部门大概有24位工程师和差不多150名产品工人和管理人员，他们在生产一种新产品，它能够对文档进行摄影并把图像保存在约5厘米长的磁带上。之后想查看文档的人还可以在一个像电视机一样的监视器上把它调出来，或是打印出来。17今天，任何带有相机的手机都能够立刻做到这一点，但在1969年，这项任务需要一台复印机那么大的机器来捕捉图像，还需要一台冰箱那么大、顶上带有磁带的机器来进行存储，然后还要一台写字台那么大的带有屏幕的设备来查看文档。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把这套系统叫作视频文件（Video file）。
当奥尔康来到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23)的时候，有一些机构正在考虑购买视频文件系统，虽然这套硬件要花费大概100万美元，而且必要的微波基础设施还需要另外100万美元。苏格兰场(24)和洛杉矶县治安官办公室都觉得视频文件系统或许可以用来保存指纹和入案照片。南太平洋铁路（Southern Pacific Railroad）想用它来组织货运单和其他文书。几家保险公司则希望这套系统能够帮助它们保存和审阅索赔、投诉和赔偿的相关文档。
最后，只安装了几套系统，这个视频文件项目就关闭了。尽管视频文件失败了，但它仍然成果卓著；它直接促使全新产业中的两家主要公司的创立。拉里·埃利森（Larry Ellison）是数据库巨头甲骨文公司（Oracle）的创始人之一，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就做过视频文件系统方面的工作。接着，奥尔康也即将遇到一个人，他将会创立世界上第一家大获成功的电子游戏公司——雅达利。
结识雅达利的灵魂
离奥尔康办公桌不远的地方，有两个男人共用着一间小办公室。奥尔康总觉得他们这对组合很奇怪。特德·达布尼看起来像是标配的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的工程师。他是在海军陆战队里学的电子知识。达布尼说话轻柔，脸上经常带有一种在自己脑海里独处太久的人才会有的出神的状态。他32岁，“一个真正的成年人”。奥尔康这么想。18
与达布尼共用办公室的家伙叫诺兰·布什内尔，20多岁，大嗓门，自以为是，就是那种——不是讽刺他，会把自己描述成“为大众翻译上天话语的诗人，而上天就是科技”的人。19布什内尔曾经是一个狡猾的人，在念本科时，他搞到了一个研究生办公室，方法是先去擅自占用一间，等有人来时就说“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共用房间”。20布什内尔刚从犹他大学毕业，他在那里上了罗伯特·泰勒在高级研究计划局工作时资助的计算机图形学课程。
就连奥尔康都能发现，“布什内尔不是最好的工程师”，但他对自己缺乏技术造诣的缺点丝毫没有愧疚。21布什内尔解释说，在工程课程里以最后一名的身份毕业，证明了他的高效性：“我获得了学位，但没有做任何我不需要做的事情。”22布什内尔总是惹人瞩目，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身高1.93米，一头乱蓬蓬的卷发；他没有忍受办公室糟糕的咖啡，而是带了自己的咖啡壶；他创立了一家股票购买俱乐部，在奥尔康还没有什么经验的眼里，这就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赌博，办公室的人一起凑钱赌市场的表现。奥尔康并不知道，布什内尔来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不是因为他想在顶尖的工程公司里工作，而是这份工作能让他在加州居住，并比他工程课上的其他同学挣更多的钱。布什内尔是靠在嘉年华摊位上招揽顾客挣来的钱撑过大学生涯的，这项能力现在更是大有可为。
虽然这对看起来不是很搭的工作伙伴性格各异，却有着非常顺利的合作关系。达布尼是一位杰出而实际的工程师，布什内尔经验不足但学东西很快。两人都很喜欢围棋，达布尼甚至还亲手刻了一块棋盘，背面有“视频文件”的标志。他和布什内尔把它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达布尼和布什内尔都有女儿，两家人经常一起过周末。
他们疯了
在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待了6个月之后，奥尔康在伯克利分校完成了一个星期的课程，然后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最先去的地方就是达布尼和布什内尔的办公室。
只有达布尼在那儿。
“布什内尔呢？”奥尔康想知道。
达布尼放低了声音：“走了。”
“走了？”有谁会离开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
达布尼回答说，布什内尔想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达布尼帮他一起做过，还做得非常不错，以至于达布尼也在考虑是否离开安佩克斯电气制造公司。
“他们在做什么？”奥尔康问。
“一个你可以在电视机屏幕上玩的游戏。”
“他们疯了。”奥尔康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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